慎刑是中国古代重要的法律理念,蕴含着上天好生之德、治理者体恤之仁,而源远流长的赎法,即是慎刑理念的衍生,但因关涉法律、贫富、动机等诸多考量,故在具体的司法实践中,做到赎法不滥用,并能贯彻赎法“初心”,却是极为棘手但又不容回避的现实问题。明代有一策题,与此相关。策题如下:
昔人谓读书万卷不读律,致君尧、舜终无术,则刑律一节,固学者之所当讲者。我朝法律,因时以定制,缘情以制刑,诚万世所当遵守者也。窃以平日所疑者与诸生议之。夫五刑在古所不宥也,而《舜典》许其赎金;至穆王五刑之疑,罚锾有等,然则赎罚固可训乎?抑或别有论也。延及于汉,因讨西羌,兵食不继,建为入谷赎罪之法,谋国可谓忠矣,何以有开利路、伤治化之讥?又至于宋,因人情冒利犯禁,别为赎法,使人重谷帛免刑罚,悯下可谓切矣,何以有贫者不能自免之议?夫刑以绳奸,在盛世亦所不免,而准赎一法,又非后人之所裁定。毫芒轻重之间,世教劝惩所系,诸生盖必有超然之见矣,愿一言之。(《嘉靖元年贵州乡试录》)
策论题目,多存问题意识,此题亦不例外。既摆明赎法的渊源有自,不可不有,又举汉、宋时期的两个个案,阐明赎法有“开利路、伤治化”“贫者不能自免”的负面法效。显然,作答此题,简单地肯定或粗陋地否定,均不合考官出题的初衷。就此题,乡试录仅选赵汝濂的一篇短文。按照乡试录的惯例,此文自然有考官荐语,同考试官郑要的赞许为“是篇考究详明,断制精当,推之于政而可行,本之于经而有据,非平日谙练世故决不至此”。考试官季銮的荐语为“全篇虽不为劖(读音为chan,二声)刻斩绝之言,而其锋自不可犯,亦可谓笔底秋霜者”。那么,赵汝濂考究赎法,是如何做到“断制精当”的呢?“笔底秋霜”,又如何不回避赎法的温情呢?
赎法与刑有关,而刑不可或缺。“天地之大德曰生矣,然春生秋杀,既润之以风雨,复鼓之以雷霆,何尝专于生也?圣人效法,于是乎制刑焉”。圣人俯仰天地,目睹春生秋杀,风雨雷霆,彼年此年,相遇相识,谙然于胸,于是,顺应自然,法天制刑,因此,刑的存在,并不是圣人有意纷扰世人,多此一举,而是天道本如此,不得不然。然刑不是目的,仅是手段,“刑以弼教”,告诫他人,以“人”为镜,不要以身犯法,即“刑期无刑,辟以止辟,而生意亦未尝不存乎其间也”。冰冷的刑律,在“刑期无刑,辟以止辟”的辩证论述中彰显出“生意”的盎然、怜生的人性光芒。
赎法可有可行,源自审视案情时的可疑。在中国,赎法诞生得很早,《舜典》有“赎金”一说,《尚书·吕刑》亦云:“墨辟疑赦,其罚百锾,阅实其罪;劓辟疑赦,其罪惟倍,阅实其罪;剕辟疑赦,其罚倍差,阅实其罪;宫辟疑赦,其罚六百锾,阅实其罪;大辟疑赦,其罚千锾,阅实其罪。”其规定的墨刑、劓刑、剕刑、宫刑、大辟是“死法”,而墨刑、劓刑、剕刑、宫刑、大辟适用的对象是万千变化之人。因此,“疑其可赦者”,不乏存在,但有疑即赦,也非良策,“不遽赦之,姑取其锾以示罚耳”,或是对疑与不疑不确定性的权宜之举。从《尚书·吕刑》的本义来看,赎法仅是透露着立法者慎刑的法治理念,而“阅实其罪”的后续跟进,还是本着事实当刑则刑的惩戒意义。
“情原故误,法归轻重。”案情,既有违法行为的表象显现,又有深层动机的有意无意,因此,案件的定罪量刑,充分考虑犯法的无意有意,适当予以减轻或加重,是必要的,也会更好地彰显法律的惩戒功效。赎法可有可行,舍去审理案情的“可疑”之外,尚要斟酌犯法者的主观动机。“上刑适轻,下服;下刑适重,上服”。在赵汝濂看来,“适轻”“适重”分指“情可悯”“情可恶”:“使法轻而情可恶矣,必置于罪,以为豪横之戒,有力不必论也。法重而情可悯矣,或令收赎,以开自新之路,正典自不废也”。若犯法者动机恶劣有意,即便法轻,也得以“罪”相配,而法重而情可恶者,重“罪”自不必论也;若犯法者动机情有可原,即便法重,也可“收赎”相待,而法轻而情可悯者,“赎罚”亦自不必论也。如此,“有意干彝者莫能逃利刃,无心触法者亦得以改弦”;如是,法律的威严,富者不可仰仗金银而可藐视;赎罚的温情,贫者无忧凭依谷麦即可相逢。
赎法固然可有可行,但赎法不可滥施滥行。赎法的滥施滥行,在赵汝濂看来,源自“迁就之谋”。策题所涉两个个案,即是“迁就之谋”的样板:
汉宣帝因讨西羌,兵食告乏,张敞议令诸州非杀人及盗者,皆入谷赎罪。以若所为,免转输之劳,实边徼之备,亦何不可?而萧望之以为如此则富者得生,贫者独死,恐开利路以伤治化。是固老臣经世之虑,而事体轻重之间,权之熟矣。宋仁宗以先王用法简约,后世刑用滋章,令天下或有冒利犯禁过误可悯者,以谷麦钱帛赎焉。此诏一下,或以为宽慈之仁,稀阔之典,可以常行,而识者以为富人皆得赎罪,贫者曷能自免,岂朝廷用法之意哉?是固大臣体国之忠,而举措得失之辨,筹之审矣。夫张敞建议不及贼盗杀人,仁宗诏令止言犯禁过误,而当时臣属尚以为非,则赎罚一节,果无益于世教明矣。
张敞的“入谷赎罪”,固然有纾困征讨西羌的现实意义;宋仁宗“以谷麦钱帛赎”,自然有感于“刑用滋章”的宽慈之仁,但抽去《尚书·吕刑》赎法之中的核心要素“疑”与“适”,这就使赎法堂而皇之演变为犯法而钱币充裕者规避惩处的法律凭证,甚至执法者借此入局,罔思体悉,“不论情之轻重,虽贼盗杀人以至于罪恶滔天者,一概移情就法,以利赎之,则刑不出于天,而秪为奸邪市恩之具;罪不据乎律,而翻为豪强解脱之资。决遣皆贫穷,而富铙获免,配没皆寒苦,而雄黠得安”。因此,“罪不据乎律”,对犯法者,“一概移情就法,以利赎之”的绝对化片面化,必然导致“开利路以伤治化”的恶俗,这与“刑期无刑,辟以止辟”的慎刑初衷相违。
赎法可有可行,但不可滥施滥行,这仅停留于法理的探讨。法律的生命在于实施。所以,赎法在司法实践中如何拿捏,便成为赵汝濂策论的点睛之笔。在其看来,赎法的不走偏,不走样,关键在于执法者“公明刚正”的司法素养:“惟公则轻重适平,而自不偏于私;惟明则隐微洞照,而自不流于枉。刚则不徇时而徇理之中,正则不惟情而惟法之执。”公则无私,当轻则轻,当重则重;明则鲜枉,抽茧剥丝,细体案由。刚则徇理,舍依时低昂之变通;正则惟法,弃借情上下之俗态。谙练世故,曲尽赎罚之情状;笔底秋霜,赎法温情之有度,这或许是赵汝濂所要传达的赎法之真谛。
(作者单位:吕梁学院中文系;西北政法大学国际法学院)
来源:人民法院报 | 作者:高建旺 王高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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